首先,是茶的味道。所饮多为普洱,性温味厚,挟裹着云南山地的气息,关山迢迢,来到眼前小小的茶盏里。
茶桌前的人长相各异,茶桌上的茶盏,也长相各异,谁也不用担心串杯。古人说,“独饮曰幽,二人对饮曰胜,三四人曰趣,五六人曰泛,七八人称之为施”。围坐茶桌的,虽七八人,却不用担心人多茶淡。茗墨塘女主人项姐善茶,她能让盏中茶汤红郁,茶气氤氲,茶浓情浓,始终一如。然后,是香的味道。香炉里,燃着一炷香,香气袅袅,供养着供桌上石雕的古佛,之后,供养着壁上的菩萨,也充实着人的鼻子,若有,若无。刚刚学步的佑佑见了,便蹒跚着走上前去,趴在拜垫上,作头面接足礼。
然后,是墨的味道,或者说,画的味道。茗墨塘男主人梁建平,是一位调彩弄墨的画家,也是一位虔诚的行者。
他曾沿着黄河走,从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。他的画,大致分为两类:一是“厚土”,即他用脚步丈量过的大地,连同生活在土地上的苍生,在历史的褶皱里,他们已经融入厚土中,不辨眉目;一是“佛界”,他用墨与彩,呈现着佛界的庄严,一尊尊的佛与菩萨,这些曾经在大地上行走的人,如今,再次出现人间。有一阵,梁建平展出“如莲的喜悦”。四壁环绕的众多菩萨,让每一个前来茗墨塘随喜观看的人,体验到了净土的味道。据《佛说阿弥陀经》讲,在净土世界,众菩萨环绕着诸佛。在茗墨塘,则是众菩萨环绕着来看画的一个个人,我及周围熟悉的、陌生的观者,以及我的妻子和赖在她怀里的佑佑。眼前的场景,让我回味到一个声音,那是穿越了历史、穿越了时空的音声:“佛是觉悟了的众生,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”。项姐从我妻子手中接过佑佑,“马佑佑,你想我了吗?”那时,对“你和我”,佑佑还没有清晰的概念。他答:“想我。”一群人都笑了。这些人怎么这么开心?佑佑不知道答案,看到别人笑,他也跟着笑。茗墨塘的门是敞开的。风可以穿堂而过,一帮天南海北的朋友可以随意出入。朋友来到这里,处处轻松随意。朋友们愿意来,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空间大,更主要地是呆在这里比呆在家里自在。之所以能营造出这份自在,缘于梁建平的宽厚、项姐的包容。
建平为什么宽厚?因为他长得肩宽背厚?还是因为他一副络腮胡须,像《水浒》中的好汉?接触过他的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。在我眼里,生活中的梁建平,内敛、安静、腼腆;但是,当他把自己放逐到画案前,他就变成另一个人,恣肆、雄健、奇崛。而项姐的豪爽、热情、淡定,只是一味。然后,是饭菜的味道。孔子说“不非时食”。在茗墨塘吃到的,菜肴皆随时令,大多来自院子里的菜圃,无农药、无化肥,所以茄子、豆角、西红柿,都不失本真。在茗墨塘吃过什么饭?在我印象中,无论包子、面条、米饭,都有家的味道。餐厅里的饭桌,又长又大,能容很多人就坐,所以,就有许多人记得茗墨塘的味道。冬日午后,肚子饱饱的,人喜欢站在茗墨塘楼顶的平台晒太阳。不远处,是北京城里林立的高楼大厦,高速公路上飞奔的车辆。远处的闹,反衬着这里的安静。看看院子里那几株柿子树,看看身边的梁建平,都是隐逸之士啊。二楼画室,另有一个大茶案。如果人多,一楼茶室容不下,就会分一拔人到这里海阔天空。建平手上墨迹斑斑,他泡好茶,自己又站回画案前。小狗欢欢,看到茶案前坐满了人,会兴奋地在人、桌、椅众多的腿中间穿梭。画室周围,一茎绿萝、几竿竹;墙角陶罐里,两片干枯的荷叶、几枝莲蓬;博古架上,朴素的彩陶、残佛,所有这一切,看似不经意,却都处处用心;虽处处用心,却不着痕迹。如果你熟悉懒融禅师的“恰恰用心时,恰恰无心用。无心恰恰用,用心恰恰无”,对此应有会心。 有几次,我与梁建平在画室对坐。他画画,我翻书,相伴的,是舒缓的西洋音乐。看书喝茶的间隙里,我朝瞄他几眼,调墨运笔的他,在乐符的围绕中,沉浸在画面的世界里,自怡自乐。
据我所知,沈从文也喜欢听音乐,在他故居,展示着一台老留声机。想一想,有多少音符幻化进他清澈如水的文字?此刻,又有多少欢快的音符,追随着建平的笔触,在宣纸上翩然起舞?茗墨塘的这一切,让我想到林语堂的那句名言:“尘世是唯一的天堂。”如果有人在尘世寻找天堂,这位于北京宋庄的茗墨塘,应该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吧。